【我是这样做学问的】学在山野,学在尘泥
青灯黄卷,往往被作为学者读书生活和学术实践的常态象征。我们最初走上史学研究的道路时,导师林剑鸣教授就教示道:“前四史”和《资治通鉴》是首先必须通读的,并且要求做细致的笔记。记得读《资治通鉴》时,导师曾经指示我们做核正日期记述的作业。我后来给吴玉贵《资治通鉴疑年录》写书评时,补写了当时作业中的内容。以后曾承萧兵、叶舒宪嘱,做《史记的文化发掘》,书稿的底本主要是当时通读《史记》的笔记。
历史学人的功夫并非全在笔墨之间,还有更广阔的学术空间,更生动的学术体会。学问不仅在于书卷,也在于山野,在于尘泥。
因为本科学的是考古专业,比较重视考古资料和文献资料的结合。这就是王国维倡导的“二重证据法”。后来又有学者提出“三重证据法”“四重证据法”,强调史籍和其他如考古文物信息、民族调查收获以及图像学资料的配合。
遵循史念海先生开辟的学术路径,进行实地考察,是我曾经从事研究战国秦汉交通史取得一些新知的重要条件。除了读书时集体考察、实习之外,第一次自主确定路线、计划的野外考察,是为写作硕士学位论文《论秦汉陆路运输》,而于1984年4月成行的西安至商南古武关道。以自行车骑行方式走蓝桥河、丹江路线,途中注意到蓝桥河栈道遗迹,发表了《古武关道栈道遗迹调查简报》(王子今、焦南峰合署,《考古与文物》1986年第2期)。
当时看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标示战国秦汉武关的位置,似在今丹凤竹林关附近。经实地调查,可知这一判断应予修正。由谭图显示唐以后武关的地点,发现“武”字陶文汉瓦以及汉“武候”瓦当,可以推定战国秦汉的武关已经在这里。相关认识形成文章,多年后才发表,即《“武候”瓦当与战国秦汉武关道交通》(《文博》2013年第6期),《武关·武候·武关候:论战国秦汉武关位置与武关道走向》(《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8年第1期)。1984年考察的收获,还包括在当地文物干部指引下对商鞅封地的确认(王子今、周苏平、焦南峰:《陕西丹凤商邑遗址》,《考古》1989年第7期)。
后来,我们又以骑自行车的考察方式走子午道,在石羊关附近发现了非常漂亮的栈道遗存(王子今、周苏平:《子午道秦岭北段栈道遗迹调查简报》,《文博》1987年第4期)。以后得到的有关“直道—子午岭”和“子午道—直河”彼此南北对应关系的认识,和这样的实地行走经历有直接的关联。后来回忆,我还曾经发表过一篇写三国故事的历史小说《子午云烟》(《延河》1986年第12期),也是以子午道交通为背景的。
考察灙骆道是与张在明、秦建明、周苏平同行,根据道路通行状况采用步行和骑摩托车交替的方式。我和周苏平夜行岭上,可能由于地图识读的差误,没有迎上另两位同伴骑车接应,不得不停宿在一位老者的柴棚中。
古道通行的许多路径,并非全是文化荒野。在位于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分水岭附近的牧护关一带,村民们都熟悉的韩愈诗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会使你联想到大岭层云之间古人的行迹和心迹。在古富水驿遗址附近,你不仅可以看到大面积的秦砖汉瓦堆积以及村民修建厕所猪圈使用的汉画像砖,还能够得知当地人们对于“富水驿”原名“阳城驿”故事的熟悉。武关道沿途有很多普通人不仅会吟诵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等诗句,也熟知元稹、白居易驿壁题诗实现情感交流的故事。而严耕望、李之勤等学者都曾经通过唐诗记忆,复原驿路走向和驿馆设置,发表过精彩的考论。
山林是大自然的不经心之作,也为学问的生成和积累准备了异样的条件。曾经在宝鸡山区插队三年的经历,使得我们对山野环境有着天然的亲近。和古代许多咏唱山林优美环境的隐逸者不同,我们是作为底层劳动者体验这种生存条件的。作为农人的劳动生活,有利于后来的史学研究者对古代农耕经济的具体的理解。后来多次考察古代道路,以另一种身份走动于野山林路,又获得交通史的新知。
承张庆捷、赵瑞民、郎保利等好友引领,我们曾经来到山西平陆汉唐黄河栈道遗址,观摩他们发现的古代栈道遗存。看到朋友们身着救生衣,乘小船逐浪的工作照,也听闻讲述,得知了交通考古的生死艰险。
记得1990年8月步行考察秦直道旬邑—黄陵路段,除了负重爬坡的异常劳累之外,烈日暴晒,虻群围攻,走得异常艰苦。张在明等著《岭壑无语——秦直道考古纪实》一文,录有《兴隆关怀旧》一诗:“昨看艾蒿店,今在兴隆关。麻湾饿饭处,一别十八年。”附记:“十八年前的1990年8月,王子今、焦南峰、周苏平、张在明四人步行调查秦直道时,曾在黑麻湾林业站乞食。”在一个林业工区“饿饭”“乞食”的囧途经历得以真实记述。
拙著《秦始皇直道考察与研究》“后记”中附有诗作:“古岭曾经驰帝车,秦皇存定四极初。意得一统各安宇,烹灭六王莫不服。直道长城谋进远,遗诏太子费踌躇。鄜州皓月秋光净,广路关山无字书。”诗虽不工,历史感觉是实在的。这是因为踏行在秦时路面,真切体会到当时筑路工徒的功勋与苦难的缘故。时间虽然相隔久远,空间则在相同位置。因张在明发掘富县桦树沟口直道遗迹得以面世的秦汉车辙与足迹遗存,当时偶然存留在尘泥之中,现在则深深刻印在我们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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